转|《晨报周刊》专访卢靖毅:从绣满到留白,“未完成”的湘绣创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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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卢靖毅的作品里,绣本身变成了一种材质,不同针迹的混合和重复呈现出新的面料肌理,绣满和留白形成透明和不透明的对比。

文|记者 汤屹 图|记者 张必闻 受访者提供

2014年4月8日,卢靖毅的《半成品》丝绣系列,在米兰三年展中心设计博物馆正式展出。

这个作品正是从湘绣延伸出来的,或者说是湘绣的未完成时。半年前,在米兰工作多年的服装设计师卢靖毅仔细观看着湘绣上的针迹,被绣画背面凌乱的针脚所吸引,这种“事物未完成时的美”给了她灵感,她随后便创作出这一针对湘绣的创新设计,并将其命名为“半成品”。

这是湘绣第一次出现在著名的米兰三年展中心设计博物馆,它从长沙北边捞刀河镇沙坪,以一种全新的姿态,来到位于意大利西北方的米兰,被外国人称赞。但在此之前,沙坪的绣工们完全不能理解卢靖毅要做什么,他们指着那件漂亮的、以汉服为原型创作出来的作品,开玩笑说:“卢博士,你是要把这件寿服拿去参展吗?”

老工艺跟创新设计之间,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,好在已经有人启程了。

“融rong”是这次米兰当代设计展的主题。融,本义炊气上升,今意融化与融解。此次参展的作品,都是将传统手艺解构,再融解到当代设计中。

较为默契的是,由湖南省人民政府主办,由国际工业设计协会认证的2014第四届“芙蓉杯”国际工业设计创新大赛的主题也落在一个“融”字上——“设计驱动未来:融合与创新”。本届“芙蓉杯”国际工业设计大赛启动于3月份,整个赛制日程将持续近7个月,目前正在作品征集阶段。

湖南大学(本届“芙蓉杯”执行单位之一)设计艺术学院院长何人可说,让创新设计为传统工艺注入活力,让它们彼此推进,是当务之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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传统的丝绣 “画满”而“光滑”,针迹被尽可能的隐藏。

王铭杰,现任天利湘绣油画与刺绣艺术创作总监、湖南省沙坪湘绣博物馆副馆长。2002年,他的身份还是一名油画家,那一年,天利湘绣要绣一组奥运湘军图,需要有一名专业的画家,针对构图、配色、人物体态、表情等各种细节进行把关。于是,受到邀请的王铭杰跟天利湘绣之间有了第一次的合作。

那时候,湘绣作品的画面还停留在“迎客松”“八骏图”等陈旧的主题上,大多时候是请一个画工,在底缎上画上轮廓作为底稿,剩下的工作就属于绣工了;作为工艺操作者,绣工往往缺乏创造能力,她们只管依葫芦画瓢往上绣,甚至连丝线的配色也都是被指定好的。

王铭杰算是第一个进入天利湘绣的艺术创造者,他需要面临很多在绣工看来完全不成问题的问题,比如如何把奥运湘军脸边缘、身体边缘的针迹隐藏掉,让人完全看不出来。“即便是把画面全部绣满,也不能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”。

正是这些暴露出来的针迹,在12年后的今天反而成为了卢靖毅创新设计的亮点。在她的作品里,“绣”也成了一种材质,绣满的部分,和故意不绣满的部分,形成了透明和不透明的对比。湘绣共有72种针法,长短针、打籽针、乱针等不同针迹的混合和重复,呈现出新的面料肌理。卢靖毅请绣工在宽松的、中式平面裁剪的真丝面料上衣上,反复绣出乱中有序的纯白色,衣服放在阳光底下,有一种灵动的美感。

但这样一种创新,却是绣工不乐意参与的。

今年春节前后,卢靖毅就住在沙坪湘绣博物馆,每天都跟绣工呆在一块,看她们绣东西,请她们完成自己的想法。

 

最开始的沟通并不太顺畅。这些绣工们几乎都是上了年纪的女人,大多进入这个行业有二十多年的时间了,年纪最轻的那位,孩子也上小学二年级了,就蹲在她绷架旁边的凳子上写期末测验题。

她们的工作就是坐在绷架前面,打开印好了底画的缎面,对照着另一幅效果图上的样子,选好丝线,一针一针往上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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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基本上算是一种机械的重复”,卢靖毅起初想了解湘绣的绣法,会问,这个绣法是什么?可以绣成什么样?但绣工会笑一下,稍微有一点点小嘲笑的意味吧,“觉得你什么都不懂”。

王铭杰说,这些绣工从师傅手上接受下来的都是最传统的技术,这些技术就是依葫芦画瓢,不需要动脑子,低着头一直重复就够了。起初的合作困难重重,卢靖毅想把湘绣跟树脂结合,做成首饰,首先需要在小面积的缎面上绣花。她觉得湘绣整幅整幅挤压得满满的,不留一点空隙,实在不好看,于是要求绣工“留白”。

绣工不明白什么叫留白,“湘绣不就是要绣满吗,绣满才好看啊”她们这么说。王铭杰就解释,留白,就是要稍微有点空隙,能看到针脚看到透出来的光线。

到底这样好不好看,意见始终不能统一,传统、习惯下的审美,完全无法理解新理念到底要干些什么。绣工只好嘟嘟囔囔开始绣第一朵花,但是当卢靖毅过一会儿再来看时,花就全被绣满了,“她们真是习惯了,手都有点停不住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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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铭杰希望天利湘绣能够创新。

卢靖毅的另一组作品——绣画明信片,正是他所需要的那种创新。先将一幅湘绣拍成照片,印成纸质的明信片,再让绣工在明信片上顺着局部的纹理绣几针简单的针法,这种“以真乱假”足以让肉眼一时难以捕捉与分辨,需要用手触摸,或者放在灯下让光透过纸上的针孔,才能明显看到线走动的印迹,藏针迹、收针打结之处能让人直接感受到湘绣针法的高妙。

但绣工也会有些许意见,这依然不是她们脑海中的“湘绣”,湘绣是用色特别复杂的,针法叠加,技艺高超,而不是用同一种颜色,在一张纸上,简单绣上几针,然后立马打止。

王铭杰很喜欢这组明信片,他说,卢靖毅的作品算是他进入这个行业后,迄今为止看到的唯一一个打破了湘绣壁垒的设计。作品在米兰展出后,王铭杰把作品的照片拿给绣工们看,他说,你们看,这就是卢博士最后做出来的东西,这些首饰、衣服在欧洲的展馆里被不同种族的人们啧啧称奇。绣工们才觉得,哦,原来这么好看啊。

之前,这个行业并不是没有外人加入过,但在王铭杰看来,都不能算是成功的融合。比如有些人把湘绣绣在靴子上,或者请画家创作一幅画(而不是直接拷贝已有的名著),然后绣上刺绣。看上去好像在改动了,但依然还站在筐子里,产品还是那些产品,没有跳出去。

“不破不立”,是何人可对传统工艺现今状况的评价。王铭杰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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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饰的制作,需要先在极小的修片上绣好作品,再封存进透明的树脂里,使未完成变成永恒

王铭杰为了“破”,从细微处做了很多努力。例如他希望绣工们能发挥创造性,他会在她们绣的时候,站在身边问,你觉得这个地方,这么绣,会不会好看些?绣工答:“但是画上就是这么绣的啊,为什么要改?”王铭杰鼓动对方试试看、再试试看,并且承诺如果不好看,返工的工时也算钱。只要有人尝试,他就不吝夸奖。慢慢地,也有绣工会开始跟他说,“这个画上的这一块颜色,总觉得太艳了,是不是要压一压?”
绣工面对颜色十多年,有些东西说不出来,但她们其实还是有感觉的。

王铭杰觉得,行业内的人如果有创造力,或许比外来的设计师更厉害。这样的想法不光是王铭杰有过,这样的梦想也不光是湘绣这个行业的梦想。

大红陶瓷的创始人尹彦征也尝试过请设计师加入产品创作环节,但也不大成功。现在大红陶瓷的设计创意工作,落在了生产者的手上,尹彦征鼓励那些做红瓷的工人自己也设计作品,然后亲手做出来。相较于院校出来的专业设计师,他觉得工匠们做的东西更加适合做成产品售卖。设计师的东西或许是漂亮的,超前的,但太高高在上了,甚至会有无法生产制作的问题。而即便现在大红陶瓷的一些新产品,在视觉美学上没那么高端,但在制作、售卖上面几乎完全没有问题,“能赚钱”。

 

所以王铭杰一直希望,能有一个设计师,不大在乎利益,在湘绣行业浸淫几年,持之以恒了解湘绣的所有特性,而不是抱着浅显的认知来了,最终什么都改变不了,“依然是一潭死水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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传统工艺和创新设计是互相需要的,何人可说,“芙蓉杯”国际工业设计创新大赛正在连接起这种需要的双方。设计师不仅仅是做一个概念,做张图拿个奖,而是结合实际,做一个能出产的东西出来,事后要跟踪企业出产过程,甚至提出销售策略。“你做的东西,应该你最懂”。

何人可很喜欢“台北故宫博物院”的纪念品,比如有一组叫“钦定一甲第一名”的产品,是根据一组叫“钦定一甲第一名殿试策”的藏品设计的笔记本、笔袋,上面印有双龙戏珠的图案,《产品说明书》上,认认真真写着“产品概念为当下年轻学子为考试埋头苦读,但考试仍需祝福与考运,借由皇帝钦定第一名含义,更添加祝福及幽默”。

何人可形容这个产品的热卖,“哪里都要排队,好多好多人买,我也很喜欢”。但是我们自己的纪念品呢,他反问,有些是复制老漆器或者兵马俑,并没有太强的设计感和实用性。

何人可说,传统工艺开始往两条路上走,一条坚持老工艺手法,以匠人精神传承历史,这一种进了博物馆;另一条,是依据现代的需要,产生变化。“两种明明是可以共存的”,如果有一天,我们老工艺的产品种类能够丰富起来,加入设计感和实用性,让很多人愿意买回去,老工艺就不会只能进博物馆了,而是跟百年以前一样,活在我们的生活里。

这也是王铭杰的梦想之一,原本就是生活中来的东西,让它回到生活中去。

本文来自第326期《晨报周刊》报道。